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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年1月29日

【冰劫】流光.上

※冰無漪與劫塵(劍通慧)。
※清水向。
  

  
雪色鞋面踏上一片黃沙碎土,烙上淺淺的足跡,彷若一瞬清風捲沙塵,那底渾濁便會吞噬其所踏過的足印,抹滅此刻的存在。然此人前腳方過,隨後便是一只繡上金邊的水色絲鞋跟了上來,鞋尖優雅地採點在才方遠離之人的足印之上,足下透著抹不容置疑地堅定,卻又藏著幾分快意,銀藍深眸凝望前方人一身紫紗白衣,潔袂飄然,如雪長髮,依風而舞,映於他之眼底,成了執著,成了悵然。

如此一來一去過了許久,位於前首的冷麗人兒已覺不耐,自方才起從未斷過的步伐交替聲,分明響在耳畔,然盈著一潭珀色的赤瞳,竟浮現那率性不羈的傲藍。她闔眸,胸口被那股翻騰而上的莫名慍意脹滿,她冷哼一聲,不屑與鄙夷,在回身之際,全數落在後方那底俊雅深藍之上,兩雙眸光相凝不過須臾,一者深深注視,一者卻是心痛難平。

她望著自己,遏止不住那早該麻木的不堪與絕望。

「你跟著吾,也得不到你所想的任何一切。」好半晌尋得自己的聲嗓,所欲傳遞的言語,卻像是自過往揀起的每一片記憶,深刻而清晰。「吾怎會想得到什麼?」水藍男子輕而巧的語調微揚,僅一步向前,便又續上話語,「長久的等待與期盼,吾都腰桿挺直地走過來了,早已別無所求,真正要的只有一樣。」晶瑩的指尖觸上近在眼前舞動的雪絲,他之臉色未見一絲傷悲,含笑的薄唇,就是那抹淺淡笑意,都滿載溫柔,看得她怒了,痛了,悲了。

千年禁錮,一朝夢醒,她再也不是「自己」。
何等可悲?何等可笑!

「耶,妳何必用那種眼神看吾?吾要的很簡單,就是陪伴。」話音方落,男子同她一般的雪絲轉瞬依風糾纏,她飛快地旋身避開,然早是緊握成拳的掌心,已被一股不屬於自己的低涼溫度所覆上,那底堅定的力道,認真的眼神,始終含笑的唇畔,豈會是時光飛逝,就能夠撼動崩解?「多餘的情感,吾從不需要。」透著寒光的雙眸冷凝,目光的交會已是凍寒,她欲使力掙開牽握手心的掌指,卻是紋風不動。

「妳看,這裡沒有人捨得妳孤獨。」一對冰色長睫微斂,深深眸光,偏生暖化了此刻冰寒,覆握的雙手,即便泛紅,面上神色卻是平靜無波,只餘那淺淺真情,無聲流轉。看在她眼中,化作利刃,刀刀入心,「你要如何滿足自己的想望,與吾無關。」話罷,提氣掌拳,迅疾地朝面前人襲去,本欲掙脫束縛,卻未料被牽握的掌心已早一步得到自由,她低哼一聲,並不急於收勢,然當掌勁結實落在那人胸膛上,所謂的無心絕情,盡皆被那真切流水,洶湧翻覆,失去靈魂共鳴的軀體,竟尋得了心口躍動的每一下沉重。

「不論妳現在是誰,只要妳還是妳,冰無漪便會一直在這裡。」無謂的言語,無謂的傷痕,無謂的情感,無謂的堅持──在距離彼此最近的時刻,都深具意義。

「吾只不過是想陪伴某個兇巴巴、又不似吾坦率之人,妳何必起這麼大反應呢?」他眸光下探,對上那懾人心魄的珀色細眸,一點赤紅,融去霜寒,只餘一絲迷茫。執袖拭去唇邊血絲,他略顯蒼白的笑靨氤氳於水霧之中,暗夜驟雨,無聲落下,滴滴水珠,滑過倆人眼框,落於張闔的唇瓣,陰冷潮濕的空息在彼此喘息間交換,相對,卻已無語。

半晌,冰無漪淺淺低嘆,環抱面前人的雙臂並未鬆開,他如扇水睫盈著細密水珠,一瞬清明的深眸愈發渾濁,他微微垂首,吐息的兩唇愈發接近,直至懷中人那底細柔卻孤絕的音嗓輕啟,始才停下,「放開吾,即刻消失在吾面前!」劍通慧一腔怒意,卻掩飾不了漠然神情中,那一絲慌亂,及滿目痛楚。冰無漪怔了怔,微啟的唇喚了誰的名,聽進的話語盡皆被情感淹沒,他緩緩闔上了眼。

風雨未平,人未離。


浮雲遮掩,晨光稀微,僅一片蔚藍蒼穹,襯著倚天巨巖,蘆葦叢叢如浪擺動,空息中彌漫著一股冷絕,結不出花果的枯枝吊著一盞油燈,入眼的景象遼闊如斯,卻又平添幾許寂寥落寞。同青天般蔚藍的俊挺身影佇立其中,白髮如水流洩於背首,幾綹深藍吻著他一張冷逸面容,深眸無漪,眼光落處,似是等待又似尋找,顧盼之間,淺笑依然。

許是膩了這份無聲的恬靜,他悠然回身,望著芒草迎風沙沙,執手撫觸,瑩藍指尖隨著思緒的流轉,一次又一次地描繪著蘆草的形狀,「唉,究竟是誰,讓愛之厲在此苦等又相思,尤其吾──還不知道她會不會來。」低笑一聲,透著幾分自嘲,心下盤算時辰,終是瀟灑邁步,欲離開等不到此地主人歸來的浮雲巖,竟望見了岩石上傲然而立的淡紫身影。

他嘆了好大一聲,將那人驀然怒眉瞪視的神情盡收眼底,「劍通慧,想不到妳還是來了。」當他已對自己當日的坦承懷抱企盼之心時,便深知自己日後不得不接受失望。

然如今見人在此,冷眼相向,並未引得他之退卻,倒是升起一股莫名心緒,是抹總令他感覺晦暗難明的甜澀,「妳也相信,此地主人存在於此間的所有念想,是那般執著而深刻。」句末含有幾分近乎絕對的肯定,換來了預料之中的冷哼,與全然疏情冷漠的言語,「吾來,非是想聽你廢言連篇。」

她躍下岩台,一步一步向他而去,周身斂不去的戾氣,卻讓他更加無畏地迎向前去,就好似他曾不顧一切,只為疾馳追上那已絕心之人;又似他曾豪賭心中答案,冰刃在握亦不反悔……存在於所有行為之下的動機,最終只為了一個幾近奢侈的想望。然她卻僅是與他擦肩,執手蓄力,用勁隔空斷了那只油燈的細鍊,墜落在地的悶響,如一棍擊在他胸口,一時疼痛難當。

「你之心思,在那人眼中,只是累贅。」她說得慨然,說得理所當然,他聽得愀然,聽得再無法默然以對,「妳知道麼?惟有背棄己心、不願面對真情,才會以這種藉口逃避。」他側身向著那人一身雪色背影,幾步之遙,卻如兩世,有著他願意奮力跨越的一道溝渠,「愛之厲只對所愛之人持久,妳想讓吾放棄麼?」輕撥額髮,優雅而笑,清淺音嗓含藏著幾分無從探究的自信,「除非,吾不是吾,妳也不是妳的那天,或許可能發生。」

「你氾濫的情感,只會使那人厭惡非常。」她緩緩闔眸,不知是那迎面清風吹去了她一身狂傲,亦或底心那冰冷武裝悄悄碎裂的聲響引得她心慌,欲邁開的步伐,仍是停了下來。即便是如此決絕的話語,於他而言,就如同千百年來的追尋守候,那樣堅定不移,「依妳所言,那就是『她』已將吾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了?」話甫落,他已傾身向前,面朝那垂眸默然的冷情之人,勾起了一抹直達眼底的溫暖笑意,「劍通慧,妳說是不是呢?」

他細細凝看面前人一對紫紅扇睫,襯著覆於眼瞼下的那雙琥珀深眸,是他即便只在腦海中念想,就能勾勒出獨她的神情流露──要如何才能使一個人將另一個人的一切,清楚放在心上?他總是想探究人類的感情,人類的愛意,卻在此時坐困於最是簡單的疑惑中。

「吾對你的妄念從無興趣。」她飛快地瞥了眼躺落塵土的吊燈,心中一動,腳步也忘了是誰使她一度駐足,只欲離開這最是陌生熟悉之所。不想本立於身側之人泰然旋身而過,自然卻親暱地倚上了她的背首,她不假思索地便要直接離開,卻在感受到那底如水幽香時,驀然一僵,「何必急著離開?此片風光,冰無漪可是只邀妳一同度過。」

「但它終究不屬於你,也不屬於吾!」

他聆聽著含藏於冷傲話音中,那聲聲破碎與寂寞,等待著背脊所依賴的溫暖揚長而去,然那抹失去陪伴的空虛尚未襲來,他便已被一股不容拒絕的力道所拉開,踉蹌了一下,才站定於令他優雅盡失的肇事者面前,「劍通慧,妳……」尚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麼,劍通慧一雙冷眸僅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,便毫無留戀的側身離去,好似兩人方才所有交談都未曾發生。

良久,始才從那複雜的凝望中回過神來的冰無漪,滿臉不明所以地要追上早已遠離之人,卻在覺察那被握得發紅的掌心後,啞然失笑。

沾染了幾許泥濘的雪白絲鞋,踩踏著雨過天青的溼地,飄零落葉,凋萎繁花,化作芳泥,透出一股原始於自然的清香。只見此人步伐沉穩,昂首闊步之姿,顯得孤高超然,飄飛的衣裳,塵土未沾,只於一抹冷冽氣息自周身發散而出,抑不住那含藏於骨血的狂傲。

但一雙銳利如刃的雙眸,望向天藍穹空,眼底掠一絲悵然,卻是細微地連自己都未曾覺察。她一路行至林間河畔,只聞潺潺流水之聲不絕於耳,眼前一片綠樹搖曳,映照著地土上花團錦簇,竟讓她莫名炫目。

甫定睛,琥珀雙眸閃動著湖面波光粼粼,漣漪層層疊疊,靜而緩地消溺於水中,風過不留痕。她執手似是欲掌握什麼,卻是頭一撇,眸一斂,早已成拳的掌心透著氣勁,不過收放一瞬,竟起水浪翻騰,四濺水花,打溼了她一身,矇去了一雙眼底的狂戾,只餘半色煙波,看著嬌媚,又有些迷離。她彷彿望見了一張衝著她綻出溫暖笑靨的冷俊面容,那雙如水澄澈的眼眸,透著難以撼動的執著……是她再難承受的真情切意。

無論是那場阻隔倆人視界的滂沱大雨;還是那日浮雲巖上的飛沙漫塵,恍如昨日,歷歷在目。襲上心頭的情緒衝撞著已然破碎的曾經,她如同失了水的魚,在記憶的淺灘苟延殘喘,不知所向,卻又倔強得仰望天際,企盼更多的呼吸。為什麼?她不明白,在一切只能是過往的現在,那人又有什麼立場、什麼理由,能夠使自己的步伐動搖?

──劍通慧之路,無人能阻!
解開鎖鏈禁錮的那日,她狂傲地向天宣告。

然而在自己的靈魂面前,她是否還能做個無心之人?

灑落的水花已盡,天際彼端灰濛一片,綿密細雨隨風飄搖,她一身孓然,如瀑雪絲浸染溼意,四周漫開一陣雨霧,那底盈盈深眸,一點赤光渙散,面前忽爾天旋地轉,胸腔心潮翻湧,她立於靜謐雨境中,聽聞屬於自己的音嗓,淡淡地冷哼,腳下未動,身形卻已向後倒落,筆直地朝湖面躺去,就是掙扎也未得分毫。

水聲撲通,而後歸於平靜。然緩緩墜落湖底的人兒,卻不見溺水之慌張,僅是闔上雙眸,聆聽自己的心音,任由肺葉所存的空息一點一滴的消失。恍惚間,腦海模糊浮現一道影像,劍通慧體內透出一張極為熟悉的面容,冷麗、倔傲、孤絕,依著水波飄散的長髮束於腦後,長而濃密的羽睫緊閉,她好奇含藏在眼瞼之下的,是否仍是那道瑰麗冰寒的琥珀流光?

思至此,她不見猶疑地執手觸摸,欲證明心中的疑問,卻被一股強烈而迫切的力道拉扯而去,她張口就要喊話,竟喝了滿嘴的水。而後是一抹溫涼柔軟的物事合貼於唇上,送進了些許空息,勉力睜開沉重的雙眼,襲上眼底的酸澀令她不適,映入眼簾的景象除了滿目的白,便是那溫雅的清藍,剩下的,盡皆付諸黑暗,再難細看。

「劍通慧……劫塵……」遞入耳心的聲聲呼喚,透著擔憂,更甚是不捨。意識逐漸自一片漆黑中揀起一絲清明,那底低沉好聽的聲嗓,從來含著一抹淡雅,話意始終率性不遮掩,眉眼就是肅穆時刻,亦是笑意淺淺,極是動人。從來,便是將這種種烙印於心,卻仍選擇遺忘深埋……曾經已遠遠地化作煙塵消逝,再也用不著無謂的懷念,她又為何要時刻憶起?

為何無法捨棄、拋下、遠走?

「妳醒了!」重又聚焦的眼光映出那張喜出望外的俊俏面容,水潭似的藍眸點綴著幾許暖光,是她難以直視的深深情感,「妳就算生我的氣,也用不著如此衝動罷?」聽聞此言,她僅是推開環抱著她的水藍男子,自顧自地站起身,卻沒有離去之意,「吾所行之事,皆是你擅自介入,再者──劍通慧之心,無人牽掛!」話落,也不待得後方人的應答,一如相遇之初,總是迴避、離開,愈遠愈好,甚至是永不相見。

但,無論人事如何變遷,仍會有一個人,不顧一切地追上來,告訴她。
妳就是妳,就是愛之厲的牽掛。

「劫……劍通慧,妳沒人牽掛、還是無人可牽掛,吾都會像這樣。」不知是她忘了反抗,還是他忘了再相見的陌生,亦或他們都忘了一別經年,那分離過後的禁錮之苦與思念之途,這一刻,眼神相對,心靈相映,多餘的逃避與否決已無法瞞過真實流露的心意。

他的手,仍是如此溫暖。


那時,僅於他一人存在的浮雲巖,就是一縷風沙,都顯得寂寥淒涼。但他心內一片平靜無波,唇畔笑意輕揚,在腦海裡一遍遍地描繪那人離去的背影,脹滿左心的饜足,是明白一切已非空等的真實。自從尋得她之蹤跡,他們每每相見的談話,總是沒有交集,他是該嘲笑灑脫率性的自己,為何如此執著,甚至連自己的心,都得要掏出來讓她瞧上一眼,懇求她放過自己。

別再露出那般痛苦神情。

曾經千百回設想過,他千山萬水尋訪天下,再度相遇,應是一個嶄新的開始。然而,那全然陌生的面孔,只餘一雙眼,以及那從不向誰妥協分毫的傲氣,手握長劍,眸光狠戾,與他招式來往間,遞換那似曾相識的熟悉。直到彼此恍然相對,卻又如這千年等候,時光的流逝,終究等不得他的苦苦追趕──她早已遠離。

他慶幸,他僥倖,他得意。
那時他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。
不猶疑,不退卻,不放棄。

只為了證明他沒有錯眼,那疾馳而去的雪白身影,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兒──劫塵,是個他即使刻意遺忘,也會在千年旅途中,漫漫長夜裡,被思念、呼喚、低吟的名字。或許他不明白最初尋她的執著從何而起,只道是不願放那高傲之人消失無蹤,孤獨自處。但愈是堅定腳下的步伐,愈是細看雲彩變化,一切韶華,早已連同左胸深處的柔軟地方,盡皆交付在音訊全無的女子之上。

自記憶中揀起諸多畫面,那人沒有中原女子溫柔的笑,體貼的心,柔情的眼,微揚的唇;僅有一張看來絕麗清秀的面容,覆上一層冰寒,教人難以靠近。自負是她的個性,高傲是她的天性,而在那拒人於千里的武裝之下,卻藏有一顆最為真誠的心。

他明白。
所以他掛記、他擔憂、他追尋!

──他怎麼能放下她一人浪跡天涯?

思至此,冰無漪內心莫名一陣鼓噪,似是再難壓抑不斷在胸口翻湧的回憶,伴隨著找尋的痛楚而來,他腳下步伐方才邁開,便已如疾風,快步追趕。如水般亮澤的髮絲狂舞,刺骨的寒風撩撥他紛亂的心,即便劫塵已非從前面貌,即便冰無漪失去現有一切,即便厲族再次矛盾衝突……他都要上前,到有她的地方去。

「劫塵!」不過半晌,他便望見了佇立於湖畔的淡紫身影,但衝口而出的呼喚,卻未得確實傳入那人耳中,直到水花四濺,一抹襯著淺紫的雪白倒落湖心,他的腳步仍沒有停留駐足,更甚連一絲因驚詫的慌亂都未見得,輕巧一躍,便也墜入湖中。

感受到自己最是熟悉的深水環境,他眼眸冷凝,湖底景象清晰可見,卻是教他心疼不已。劍通慧彷若失了心魂般的絕望神情,早失焦距的雙眸,無力失墜的身軀,形成了一個他所無法觸及的空間,承載著屬於她所有的苦痛。他雙眼清明,看透了她欲深藏的迷惘不安,急切地張臂向前抱住了她,覺察懷中逐漸失溫的軀體,雙眸忽來的酸澀令他不住闔上眼,祈禱似地呼喚在心內翻騰,迴響著同一個名字。

劫塵、劫塵、劫塵……

「別怕。」冰無漪薄唇微張,咬字無聲,亦不顧流水入口,輕輕覆上懷中人已呈蒼白的雙唇,舌信探入分開她的唇齒,遞送僅存的空息,與滿腔情意。至此,兩唇相抵,心魂相依,他倔強地緊緊擁抱那失落千年的靈魂,就是一絲縫隙,都不願再給無情流逝的時光。

直到她再度睜開眼。
直到他堅定地牽起她的手。
直到他們並肩齊步,相偕而行。

誰都未曾言語,誰也未明方向,但前方卻是一片晴空萬里。
雨過天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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