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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年7月30日

【劍劫】海棠

※劍布衣與劫塵(劍通慧)。
※些許接續〈恨未央〉,也可獨立觀看。
            
     
    
他赤著一雙手,挖開了秋鳴山居長年種植楓樹,落葉歸根,已成黃泥的鬆土,一遍遍反覆刨挖,不顧淨白指尖沾了滿手的泥,直至他將一個小土坑,掘成恰好能植入樹苗的洞,這才滿意地拂了掌。而後親力親為地搬過那棵小樹苗,再一次將挖出的軟土,盡皆埋回洞坑中,眼看土已平整包覆樹苗根部,他頷首一笑,拾起備在一旁木桶中的水瓢,舀起清水,替小樹苗澆水,還不忘細心地執手探過土壤,瞧著是否澆得少了。過後,他以水淨手,將滿掌心的黃泥褐土沖得乾淨,立身拍過衣襬幾許土屑,提起木桶便往內裡收拾去了。

那棵樹苗綠意盎然,在滿山紅黃如焰,霞色漫天的深山雅居中,顯得突兀,卻也可愛。嫩綠的葉與或黃或紅的楓葉,錯落於清風之中,褪去了些許四季終末之憾,平添幾分生氣。蓄著一頭黑髮的英俊青年,鎮日投入澆灌樹木的樂趣之中,將那負於背首的碧紅長劍,與那武林湖海應承之責,就著終年不曾變化的秋愁之景,淡忘於心底。

那日意外之變,化外之局,他錯手殺了一個人。那個人,一頭雪白參著淡紫的髮,一張清豔面容,一雙琥珀似的雙眸,一身高潔出塵。但他卻看見那底熾熱如火、至真至性的魂魄,在次次迷惘、游離之間,因循既定的天命,來承接他的一劍痛殺!美麗、神聖、純淨的金色劍氣,纏繞於他那柄豔得刺目的碧血長風,至此,他以那人之死,踏上了屬於太極劍者的宿命之途。

──本該是如此。

但他卻不願相信,那名曾在戰場中,呼喚他之意識,告知他「汝吾無不同」的神祕修者──與他劍下那人,同張臉顏,不盡相同的性情,就是自他眼中映出的靈魂之色,都是無從比擬的虛渺不實。他,劍布衣,合該是真正的劍通慧。而自己所遇上的,從來便是一個在時光洪流中,應被陰謀算計所遺忘之人,地之厲。他們的相遇,到頭來,也不過是場笑話。

天大的笑話。

他撫順因每日一番園藝而有些發皺的衣袖,提著一只尚未開封,便透出濃郁香馥的酒甕,繞過還未長開枝葉的樹苗,往後山前行。一路上風景依舊,秋風秋意秋煞人,他分明已然習慣這等氛圍,卻仍不住嘆息。他曾以為的淡泊隱世,不涉足江湖,皆只是自個兒的天真,為了自己手握的信念,口中擁有的未來,他說什麼也不願讓步。

直到劍染朱紅,他所訴說的只餘一片淒涼輓歌,他終於感到何謂無措、何謂錯失。看望一地秋楓鋪落的絨毯,每一步伐皆是小心翼翼,彷彿再多個什麼動靜,眼前這副景致,便會被劃開一道醜陋的時空裂縫。要教他認認真真地再將那時的絕決,所造就的愕然,刻在底心,深深回味,那可嘆可笑的意外,竟是出自自己之手。

執手撥去擋在視線之前的紅楓樹叢,他微彎著身,走出樹林盡頭,踏過一道特別擺上溪石讓人行走的潺潺溪流,又繞至新的一片密林裡,色調仍然是淒楚的火色,卻若有似無地掉了幾瓣紅粉的花兒,撲鼻而來的淡香,令他不住唇角微勾。清俊的面顏漾起那底舒心的笑,金棕的清眸凝映飛花之外,矗立於草地之上,一塊銀灰色的碑石,足下的步伐快了些許,卻不似急不可待,而是近於期待般地上前,在觸上那冰冷石碑後,這才緩下一口氣。

「這裡海棠開得盛,妳可還喜歡?」將提拿著的酒甕晃了晃,他喃喃自語地拍開封泥,陳年桂花釀,酒中散發出濃郁的桂花香,充盈脾肺,令他尚未淺嚐,便已微醺。

捧著深褐色的酒罈子,他將甕口向下,灑了好一些酒水在石碑上頭,而後就唇飲了好大一口,隨即漫不在乎地以衣袖擦去下頷邊流出的酒,「但以妳之性情,耐得住性子賞花麼?」思及此處,他不由笑了起來,笑聲卻不似以往清朗柔和,含藏著難以言明的落寞。在望著那碑上的三只字,修長的指尖沿緣輕撫而下,神色既不溫柔也不哀悽,僅是平靜地默讀那字,一次次地,感受那不知所起的每一分悸動縈繞心頭,他清風般的笑靨,終是隱了無蹤。

「劍通慧……」他在呼喚,亦是喃唸,也許曾一度希冀有人能夠回應,卻怎麼也無法在腦海中,描繪出那人的樣貌,該是那雪絲飄揚,傲骨嶙峋的紫衣劍者?亦或,那人本就不存在?屬於她,地之厲的歸屬究竟去了哪裡,為何他迄今仍看不通透!幾欲找尋,幾度挽回,除了失卻一份真摯的友誼外,他……還有能夠失去的麼?

那唯一可以證明她生命痕跡的軀體,早被一身水藍的男子帶走,他一個人,在這兒立了個碑,又是想要弔祭誰?「倘若吾不是你,『妳』是不是就能繼續活下來?」無解的問話,無言的答案,事實昭然,即便他在此任意消沉頹喪,也無法將那以她之軀,千年蘊藏的太極之氣,再度歸還那現今合該消逝天地的一具白骨。

他滑下身子,倚靠石碑,冰涼的酒水尚未蒸散,便已在肩衣匯成一片水漬,他隨手放開酒甕,任其滾落地面,灑了滿地桂花酒香,醺過眸底最後一絲清明,須臾,風起葉落,他執掌接過那翠綠的葉片,覺察這乃海棠花樹吹落而下,不由凝眸細瞧,指尖摩娑著葉面,仔細地勾勒著葉脈的形狀,以央心一分為二,若拿開瞧著,倒像一顆從來無法重合的心,躍動著永遠無法相通的意……他輕聲一笑,復又繼續把玩著手中葉片,溫朗的眉眼鍍上一層淺灰的黯然,唇畔的笑顏卻是優雅依然,絲毫不減風采。

再多的心傷,亦無益於事。他所堅信的夢說未來,自始至終,便無這等偶然存在。他們之間的相遇,終究只是世界之外,然而,命運又何曾放過了誰?一句陰錯陽差,並不能填補他的悔,他的執,他的念……愈是欲釐清他倆之間的羈絆,卻是愈加凌亂不堪。他無法否認,那碧劍染血之時的愕然,更無法承受底心如刀刨的疼究竟何來,他已失去了摯友。

宿命何其弄人,他在其中,又彷彿被隔絕於外,連那人生作何樣、喚作何名,皆不知曉。他斂眸而嘆,仍牽著淺弧的雙唇微張,欲意出口的話語含在嘴邊,任憑手心綠葉再次隨風繾綣飛揚,他只是怔愣望著那一抹嫩綠於穹空飄盪飛舞,轉了幾轉,而後消失在遠方,更甚是與其他落葉一同深埋於地,化作芳泥,以待日後開出更嬌豔的海棠花。

眼望微風靜止於自己耳邊,那最後一絲來自心底的低喃輕語,他兩唇輕抿,掌指收攏於左胸口,默然間,心音清晰平穩,不似他所揣想般的悸動不已。葉落,風止,心平,那些宛若夢魘擾著他之心緒的一切,都在此刻變得遙遠、變得模糊不清,然那每每糾纏無果的心結,卻是解開了他未曾想過,能夠坦然面對的真實──

江湖風雨有何可懼?一朝醉酒,恩仇兩忘。

哼,吾恩仇如何結,便如何報!何須你多言?

……除你唐突出現在無盡天峰外,吾是真有些在意,你之一切。

與你何干?休要再讓吾見到你!

回憶至此,他也不禁笑問自己,究竟她的一切,與他有何干係?千萬過客,哪及得上韶華眨眼,生活在獨自一人的楓紅葉落,不覺人生起落,不明心底起伏,只道是漫長時光,早已習慣了這份應當存在的孤寂。即便閱歷無數,結交知己,也不過一瞬煙花,都僅是短暫的記憶碎片,雖不值細說,卻值得回味。

但在那日,一賭堅持,一賭仇恨,合該是場永無休止的戰,在濺了他滿身滿心的血腥後,至此,他所有淡然堅決,竟徹底摧毀──原來,他在那所謂輪迴命定的漩渦裡,終究逃不開她一個眼神,便牽繫著前生今世的豁命之決。即便塵埃已落,故人已遠,他與她,那不該存在的莫名羈絆,仍是不捨就此劃下句點。

他固執地守著一塊什麼都沒有的碑。
他清楚地記著那人孤高自傲的背影。
他平靜地望著碑後……無人的碧玉石棺。

就這般站著,望著,思緒一片茫茫然,忽爾鬼使神差地扶在石棺邊上,雙臂使力推開封蓋,在聞得棺內那底潮濕空息前,足下卻是劇烈震盪,一股強大而絕對的壓迫,直衝著他而來,挾帶著恨意、怒意更或者是疑問,他抬首,對上一雙沉著霸氣的暗眸,眼見那人一身玄黑,灰黑的髮張狂於風中,雖是不言不語,但舉止之間,已透露出天生的王者威儀。然他仍不驚疑,僅是勾著一貫溫雅的笑顏,起身迎上前,「天之厲,吾還想你再不來,吾或許會去找你。」

「殺害吾之軀體,又取劫塵性命,你,可要以死交代?」天之厲甫啟口,戰意一觸即發之勢,卻惹來劍布衣低聲輕笑,無所畏懼地坦然相對,「你如今站在此地,不就是最好的証明?」話罷,負手回身,眸光落在玉棺之上,心下一動,也不待天之厲發話,又道:「至於……她,吾早已無所謂。」聞言,天之厲一時的困惑立即被那聲無謂一掃而空,翻掌動勁,二人周圍又起了響動,接著便是他怒極的沉嗓,「劍布衣,你以為立個碑,就能避開你之死劫麼?」

「哈。」劍布衣俊雅的面顏,只在瞅見碑上酒水痕跡時,一瞬柔和,再看向天之厲的怒聲質問,他臉罩冰寒,優雅笑靨,盡皆成了無底冷霜,他緩慢地走向早已被震開大半的玉石棺,啟口話音,竟含著幾分莫名痛楚,「倘若吾說,這個碑,是為吾而立的呢?」此話,此意,碎了他曾經掌握在手的信念,更搗毀了他所深信的夢說未來。

他,究竟想要什麼樣的未來呢?

「也許在一切開始之前,吾總很希望你的到來……」心中藏著的堅決,從來便沒顧慮孰正孰邪,僅要他惟心一念,掌中的紅玉長劍,便會指引出他最是堅信的道路,從不徬徨躊躇,但於他而言,卻已失了本意,「但此刻,吾已尋得終途。」話落,他長臂一抬,忽爾清風繾綣,背上所繫,應風而出,掌指包覆那微涼的豔紅劍柄,鋒利絕美的劍身倒映各人眼中,然他之眸光卻不避不懼,凝看風捲海棠花雨落,心下是前所未有的平靜。

「她已恨吾入骨,死後怎能無人相隨?」天之厲虎目微瞠,驚於劍布衣淡然無畏之神色,手下卻是毫不留情,劍掌交會,並無豁命般地花火相襯,亦無合該發生於二人身上的恩怨情仇,僅是一場成全與被成全的死戰。沒有對錯,沒有虛實,只有一柄劍、一雙掌,決定這樁鬧劇,究竟該如何了結!

他的推波助瀾,使兩人陷入計中之計,再無挽回之能。
他的有恃無恐,在認清了自己的矛盾後,卻必須以死為償。

「劍布衣,無論你還掖著多少詭思,今日,一併終結!」一聲響喝,道破他最後那底心思,挽劍起勢,他劍尖朝天,點點金光環繞於身,他闔眸凝聚太極之氣,臻至極限,便一劍向天之厲攻去,攻勢凌厲,卻未留後路予自己,一昧的前攻,最終竟成了內力的比拚。兩掌相會,劍布衣本欲求死,竟半點苟且之心也沒有,引動自身根基,使得掌勁愈發強大,儼然有取其性命之態勢。

然天之厲並不惱怒,揮出另一道掌風,隔檔劍鋒,二人一面掌力較勁,一面掌劍纏鬥不休,直至劍布衣忽爾釋放對掌勁力,應是挨了他一記,隨之而來的是碧血長風,含藏太極劍氣的宏大氣勁就勢依風旋起,天之厲眼看這玉石俱焚之計要成,抽身欲退,卻見驚愕一幕!

劍尖瞬而迴轉直下,筆直地貫入己身心窩,受了影響的太極之氣不消一會兒,潰散於天地,劍布衣倒退二步,身軀微晃,眼見劍氣不存,似乎心滿意足。再瞧見天之厲肅穆面顏亦藏不住心驚,不由得哈哈大笑,絕豔的鮮血隨著他之動作,在地面漫開一朵又一朵的蔓珠沙華,他早已模糊一面的視線,彷彿真看見了他與她,花葉不相逢的荒唐輪迴,如今,終於能可重合一路,該是何其可幸、何其可喜!

「你走罷,命已還,餘下一切,不過吾一場癡人說夢……」劍布衣嘆著,自體內取下碧血長風,丟開至一旁海棠樹下,已染上主人心血的劍身失去既有的溫潤光芒,悲涼躺落飛花之中。他也不待天之厲離去,晃著步子就往那碧玉石棺走去,裡頭連個白骨灰都沒有,僅是落寞地映照他此時蒼白的容顏,掛著一抹難堪的笑意。

他不知湧上胸口的熱度,除了疼痛以外還有著什麼,只道確確實實躺入棺中的那一瞬,他才明瞭,那便是心安。劍布衣一向便不是個懂得後悔、懂得放棄執著之人,對於捨下現今所有計畫之可能的自己,他全然沒有自厭之感。若果忘卻這縈繞於心的生死之仇,那才是他一生的恥辱,無論武林的未來如何,他永遠無法忘記自己的錯誤。

若是那樣的劍布衣,他寧可就此消失。

鮮血流淌過翠色碧玉之上,盈著溫和的色澤,襯著他一身紅白相間的華貴衣裳,煞是好看。他勉力睜著眼,望著天際蒼藍穹空,心緒開闊;再看於央空中飄飛的朵朵白花,他執手欲待承接,卻覺面頰一道熾燙滑過眼角,開得燦爛的海棠落入掌心,他驀然思起自己原來還是會悲傷的。

──在沒有她的未來。



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……全文完。



FreeTalk-2018/2/5*

這是出本時發的稿子,所以沒有寫後記。原先在本子裡,開頭引用的是紀昀(紀曉嵐)《海棠碑記》,因為是很冷門的詩句,而且我是在一本書上看到的(靠)所以就沒特別標註出來,應該也不會有人覺得是我做的,因為情意深沉,我這無故事的人是做不出來這種詩的。
我這人很隨興滴,而且如果我真的引用我自己的詩句,也不會特別說,只要搜索不出原典的,大概就真的是敝人自己寫的(爆)目前還沒有啦,但我得承認,我為冰劫做過五律還是七絕大約兩首吧!老師還說我寫得頗有禪意XDDD實際上我只是腦洞冰劫的故事啊!

講了半天沒有講感想,我只能說單戀最美啊,劍劫單戀向不覺得很好嗎,但我雖然站冰劫也沒有排斥劍劫的兩情相悅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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